这是一幅在国内菜市场绝无可能看到的景象:
鳄鱼的爪子如囚徒般被背起,数道细绳束住四肢和尖牙,胆大的孩子不时拨弄尾巴玩耍,它无力反抗,只等屠夫手起刀落,“嘭”地一声,一颗头颅被抛入草丛。
木条拼成的案板上,一只黑褐色的“乳猪”刚停止呼吸,黑人麻利地净膛,拎起尾巴,丢进柴堆中,待烧去毛发,再下锅烹煮。
王洁事后才知道,这是种大老鼠,卖给中国人吃的。她看到成麻袋的巨蜥,盛满脸盆的乌龟,但是没有看到穿山甲。
小渔村市场一位野味贩子展示净膛的“乳猪”,这其实是当地一种大型鼠类。
左顾右盼中,黑人围上来了,一段肉条在他手中摇晃,一头圆,一头尖,表面光滑,皮毛尽去,王洁像一台宕机的电脑,数秒后才反应过来,这就是她要找的穿山甲。
“你是现在吃,还是带回去?”厚嘴唇的黑人问,英语掺着浓厚的西非口音。
他脚边的锅里,水一直滚着,蒸汽一跃而上,烫得眼前空气直抖。
2019年3月22日,尼日利亚拉各斯小渔村市场,案板上被反绑的鳄鱼备受华人食客青睐。
动物保护志愿者王洁至今都忘不掉这些场景,从她第一次踏足西非大陆开始,一切像是失控了。
2019年3月14日,王洁舍下忧心的老公和3岁的女儿,只身前往尼日利亚,为的,是打探当地穿山甲猎食和买卖情况。
动保圈里,年过30岁的她是老志愿者了,作为国内一家知名护鸟组织成员,她时常往返山林河畔,解救被细网缠缚的野鸟。
关注穿山甲,也有7年。自她在科特迪瓦眼见“中国人杀穿山甲,吃穿山甲”,便开始留意其生存状况。这两三年,新闻看得多了,王洁渐渐摸出了套规律:中国海关历次查获的走私穿山甲活体和鳞片,均出自尼日利亚。
她决定亲自去看看。
王洁的目的地,在拉各斯,一座位于尼日利亚西南的港口城市,昔日的首都,如今的经贸中心。
作为非洲最大的城市,拉各斯拥有西非最先进的港口,每月,近2.6亿元货物由此启航,发往世界各地,其中也夹杂着种种违禁品,也可能是象牙和穿山甲。
王洁的朋友在拉各斯经营一家中餐厅,是唯一知情并支持她的当地同胞。他既充当翻译,联系司机,因为当地时有绑架案发生,他还特地从当地警局雇来一名持枪武警,全程随行保驾护航。
经朋友牵线,王洁接触不少当地华人,有侨居的,有打工的,也有经商的,涉猎行业涵盖木材、采矿、通讯、建筑、商品贸易等。他们是尼日利亚社会的佼佼者,即便是“层次最低”的打工仔,月薪起码也有1万块。
对外,王洁的身份一律是打工妹,对拉各斯的一切充满好奇,跃跃欲试,包括华人的最爱——野味,这让她很快和当地从事野味生意的人打成一片。
“中国人在当地很喜欢吃野味,只有你想不到的,就没有他们不吃的。”聊天中,他们告诉她,哪些地方可以“合法”交易野味,野味怎么烹调最好吃等等。还有人热情地表示,穿山甲很便宜,可以请客。
朋友圈里,他们也毫不避讳地分享猎食野味的经历。
有人晒出视频,一名黑人向其兜售两只麂子,要价1.8万奈拉(约合人民币336元),华人嫌“太贵”,言语中流露着不满。也有人发现其他华人抓到野山鸡后,评论说,“有好口福了!”
其中,也不乏穿山甲。
2019年3月20日夜,尼日利亚拉各斯,王洁通过当地野味贩子Alasan购买的两只穿山甲不幸死亡。
“为什么我的同胞在中国已经把穿山甲吃到(濒临)灭绝了,(还要)在尼日利亚大量食用穿山甲?”王洁想不通。
她先后问了二十多人,他们说,国内不让吃,偷食又贵,尼日利亚便宜。“我为什么不吃?”他们反问。
王洁又问,好吃吗?他们摇头,穿山甲尤其难吃,气味腥窜,食之寡淡,但考虑到能“大补”,忍忍也罢。
除了猎奇,野味的药用价值也备受华人看重。
它们多源自传统中医、民间偏方和口口相传的传说,如兽骨善治骨伤,犀角可御高热,鳄鱼肉“至补益”,龟甲龟血均能养血活络,就连蜥蜴都有防癌奇效,而活血化瘀的“老鼠屎”五灵脂,甚至还入选过高中教材。
而被《中国药典》记载主治乳汁不通、中风瘫痪的穿山甲鳞片,一到尼日利亚,又被安上抗癌、壮阳、治皮肤病等多种疗效。
尼日利亚,穿山甲鳞片常以约人民币190元/千克价格售卖。
最讽刺的是,尽管前有中国人发明抗疟神药青蒿素,但在此地,这个全球疟疾疫情最重的国度,仍有数量众多的中国人,迷信穿山甲才能保护他们免于得病。
在当地华人圈里,拉各斯的野味市场是出了名的。
不到一周时间,王洁便摸清,几乎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地方:小渔村。
从城市向海岸线行驶3-4个小时,便可抵达这个原以海产闻名的集市。你会看到女人们背着婴孩,下身浸在水中看顾鱼虾,男人则多赤脚或着拖鞋,踩在黄色的土地上揽客。
两三元能买一条巴掌大的黄鱼,不到200元可拎走一筐龙虾,都刚捞上来不久,十足新鲜。
不知何时起,野味取代水产,成为这里最负盛名的特产,也是当地人脱贫创收的快车道。
仅看穿着和手机便能轻易分辨哪些是渔民,哪些是野味贩子。他们只卖不吃,出手一只,足抵得上当地渔民一月的工钱。
用一些人的话说,“中国人到这里是一定要买穿山甲的”。
3月22日,王洁头次去时,轿车还没停稳,野味贩子们便围上来,用不大流利的中文推销。
“你是中国人,你是不是要买穿山甲?”“今天的穿山甲已经卖没了。”
王洁不甘心地转了一圈,便遭遇了开头那番惨景。
两周后得4月8日,是个星期一,王洁一早动身,抵达小渔村时,刚好中午。可这次,她还是迟了,穿山甲只剩一只了。
一个娃娃脸的黑人贩子是它的所有者,他看起来只有20岁出头,脚踩一双拖鞋,胸前的象牙佛牌摇摇晃晃。
“如果你昨天来,会买到更多。”娃娃脸说。
勤劳的中国人周一到周五都忙工作,只有周末才买穿山甲吃。为此,小贩们最早从周五才开始“上货”,去野外捕或从外地调,小渔村市场这才热闹起来。
昨天,和以往任何一个周日一样,华人络绎不绝,穿山甲供不应求,有多少卖多少。
娃娃脸一个人就卖了五只,筐里这只,还是早上现抓的。
它团在一个绿色的镂空塑料筐里,无处可躲。
2019年4月8日,野味贩子娃娃脸将穿山甲放入塑料筐中贩卖。
太阳毒辣,气温直逼34摄氏度,这对夜行穴居的穿山甲,无疑是致命的。不过无妨,反正几分钟后,贪心的食客就能送它解脱。
娃娃脸熟练地掀开塑料筐,将穿山甲放在地上,让王洁“验货”。
穿山甲鳞片竖起,紧紧团着,一动不动,像是死了。娃娃脸有些不耐烦,揪起尾巴甩了几下,穿山甲这才打开身体,露出浅色的肚皮和短小的四肢。
一名野味贩子公开贩卖鳄鱼和穿山甲,他身后的持枪警察根本不管。
王洁没忍住,尖叫起来,娃娃脸这才将穿山甲放回地面,他捏住头部一滚,把穿山甲盘成团,塞回筐中。
见王洁不想买,娃娃脸转而推销起穿山甲鳞片,每公斤1万奈拉,折合人民币不足190元,每月可供货200-500公斤,这个数量需要杀死300只到1250只穿山甲才行。